第98章 读评: 回不去的“历史”,望不到的“未来(1 / 1)
赣南作家范剑鸣的新作《长河之灯》以赣南客家为背景,灯花一家的生活变动为线索,展现了国家百年代际变迁的历史进程。个人经验、家族古闻、河村记忆、国家历史等在文本中达到了一种高度契合的理想状态。在叙述过程中,作者不断返回到个人经验和历史特殊环境中去,回到了当时男女每天都要面对的物质必需和社会压力中,完成了对灯花家族历史的书写,成就了这一部赣南客家的民间史诗。个人经验在作者创作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,这源自于他的生活体验。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源泉,而历史记忆是生活流动的痕迹。无论历史如何变化,它总有个生活的底。《长河之灯》正是客家历史与个体记忆的融合,它源自于灯花的生活,展示了一幅别样的赣南农村时代改革图景。
一、嵌套叙事下的历史反思
巴尔扎克曾说过,“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”。“历史”进入“文本”往往是以一种碎片化的方式。历史的完整性被打破,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个断裂的碎片,而这些“历史碎片”经过作家的想象加工,往往会迎来第二次生机。在《长河之灯》的后记中,作者向读者展示了他家族历史的某些碎片。“大片的梅江往事排遣到纸上,但太多的记忆枝节被删除,就像齐整的砖块里清除了夹杂的草屑、石头。我把记忆一次次打烂,踩练,重新淬火,变成另一种砖房。”这些碎片往往是断裂的,作者拼凑成更具有人性、关乎个个灵魂的历史。
小说的叙事框架是一种嵌套结构,以姑妈“讲古闻”的方式讲述了灯花家族的历史。“古闻”与“历史”有着某些共性,二者都是过去事件在个人记忆中的经验总和。但是,二者又有其侧重点。“古闻”强调的是“闻”,“闻”是门内有耳,强调的是“个人”。“历史”比“古闻”更加官方。古时,各个朝代都有专门的史官修史。“历史”强调的是时间和事件的完整性,而这种完整性往往忽视了边缘化的个人及民族。那么,这些个人和民族的历史停留在“闻”之中,进入到文学,就成了小说。《长河之灯》运用“讲古闻”这一形式厘清了“历史”与“文本”之间的复杂性,同时,也拉近了“历史”与“现实”之间的距离。“一切的过去和现在都曾经是未来,一切的未来都会成为现在和过去”,小说的立意是紧紧扣住现实的。个体在喧嚣世代中浮沉、虚无而迷茫,回顾宏伟历史时往往空洞无所依。历史也好,家族记忆也罢,其最重要的并不是传承。时间所造成的鸿沟使得我们无法回到那时的生活,但历史鸿沟给予了文学想象的空间,对个体生命和时代的思考往往具有现实价值,这就是小说的现实立意所在。
年轻一辈,如“独依”“薪火”的婚恋观及生活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,对女性价值有自己的思考。她们往往会带着现在的价值观去认识历史与过去。在听到有财去世,灯花悲痛自己的克夫命时,她们认为独身主义是避免悲伤的源头,但未曾想过,“克夫命”是封建时代对女性价值的一种诋毁。灯花的婚姻悲剧更多是那个时代落后的封建民俗所造成的。作者有意在各个篇章的末尾加上类似评论的话语,就是意图达到这一效果。
二、寻根情结的当代表达
《长河之灯》是一部充满寻根情结的小说。“有一盏灯,是河流幽幽的眼睛。”每一个家族都有着一个源头,一条血脉长河中的一滴水。寻根情结一直萦绕在整个文本的叙述之中。小说选择的叙述者是灯花的孙女——老姑妈。“古闻”是讲给这些河村的后代的。“古闻”这一仪式充满着寻根气息,听“古闻”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是一种训诫。老姑妈作为老一辈的历史亲历者,可以说她的讲述就是一段历史,这是一段灯花生活的斗争史。独依一众则是晚辈,他们与这部家族秘史是存在距离的。宗族观念在当今社会逐渐淡薄,现代物质生活的富饶,精神世界的丰富淡薄了大多数人的宗族观念。“讲古闻”这一仪式背后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宗族情结,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,是中国长期农耕文明发展而来的结果。当面对土屋改造的家事解决不了的时候,他们便不自主地向已经过去的岁月寻求答案。
灯花是一个被时代边缘化的人物。她在新旧时代更替时,封建旧时代将要远去,却依旧保留着封建时代的裹脚陋习。她是迈着这双“小脚”走出封建时代的。可以说,她不仅被传统封建陋习压迫着双脚,思想上也被传统婚嫁观念荼毒着。“克夫命”几乎伴随着她的一生。封建社会被取代,她留下来一双封建的“小脚”,她的“小脚”与生活格格不入。她的生活停留在了锅碗瓢盆、针织女工之中。正如“灯花百结,亮了又暗”,她经历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、解放战争时期、大跃进、文化大革命时期等等。她的一生是坚韧的,历史是她整个生命历程的画外音。
同时,《长河之灯》也一样不失为一部充满赣南客家特色的作品。作者有意对赣南民俗文化进行记录与介绍,让这部小说充满了赣南特色。地域特色是许多作家小说叙述的特色与风格,这让多数小说都带上了地域色彩,成为了某个地方的特产。莫言的大多数小说是以其老家高密为背景的,余华自述道,他写作的时候就像是回到了海盐。他的《第七天》《在细雨中呼喊》等作品总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,这或许也是海盐气候留在其作品中的痕迹。《长河之灯》整体叙述风格是干净爽朗的,这或许是赣南气候在文本中的踪迹。作者在给人物命名的时候,也注意到了那一代人的姓名特色。“蒜头”这一名字的由来是蒜头出生的时候,捡狗恰好在洗蒜,便随口取了这样一个名字。“灯花,蒜头,书声,北斗”等等都是日常可见的事物命名,这也透出了那个时代的简单和纯朴。“姆妈”这一称呼也是和赣南地区的方言相契合的。不管是走船放排,还是烧炭放砖,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特有的,那是历史中的生活图景,也是老一辈人不忍忘却的。放砖建房的心愿最早是从有财开始的,他死后这个心愿被传承着,这其实是受到了农耕文明长期以来安土重迁的思想影响。土地,房屋被视为安居乐业的一种象征。“房屋是站起来的泥土。”人与自然的关系被阐释的清晰且深刻,这背后也寄托着作者对故土的一份情深,他是热爱赣南的。
三、波澜壮阔的农村史诗
与国家意志对历史的渗透与改造相反,民间有其自身的历史形态和生活逻辑。民间历史书写更多是一种生活的逻辑,他们运用自身的生活经验去对某一政策形成自己的理解。“三日南风狗钻灶”是灯花对大食堂和集体劳动的理解。何氏与喜翠之间的比赛是写实的,集体劳动在那个年代提升了生产效率。但是,人性在食堂一章被放大。在面对吃食的时候,村民们都眼大肚小,造成了粮食的浪费,大跃进给生产者带来的狂热气息带来了饥荒。再到文化革命,包产到户,这些都在作品之中有所反映。河村的村民将批斗看作是唱戏,他们是用生活的逻辑去理解政策,同样,这些生活的逻辑也成为了民间历史的基本逻辑。
历史的参与并没有给文本的叙述带来障碍,相反,历史事件的变动推动着小说叙事。《长河之灯》的叙述动力大多数都是来自时代背景的改变,历史不断往前推动,成为了文本的一条暗线。“红白区”时期,有玉帮有银背猪肉过区贩卖,最后被处决了,灯花一家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了。抓丁时期,捡狗与国民党的斗智斗勇,还有土地解放时期的分田政策,大跃进,人民公社运动等等都一步步改变着灯花一家的生活。她以特有的坚韧和善良,应对时代与生活的挑战,成为了一条血脉之河的源头。
总之,《长河之灯》将国家历史记忆与灯花家族秘史融合起来,将二者的历史逻辑接洽,达到了一种圆融的状态,是一部赣南农村波澜壮阔的改革史诗。当然,我们回望过去,并不是要倒回过去;我们眷恋温情的家族记忆,并不是要复归传统,对历史的眷恋和重新阐释,让过去与当下交织,是为了让已经成为“历史”的一切,为我们指明超越“当下”的“将来”。(黄日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