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 蓼溪(1 / 2)
蓼溪的码头不知道何时荒凉了起来。小镇的木头站早就撤了,堤岸上杂草丛生,一些遗落的木块慢慢腐朽,长出了一只只好看的耳朵,白色的,黑色的,好像继续代替那些木头聆听河滩的涛声,怀念过去的家园。
让人想起木头站的,还有树梢上的木台子。而最惦记这个平台的,当然是河村的有银。
木头站撤出之后,有银也进入了暮年,头脑里早已不再精明,那些人生算过的账,记过的数,都成了一锅浆糊。他甚至有些人名都不记得了,捡狗有时来看望他,他就问,你是谁呀。
别人不知道,有银记着一个名字,从来不说。那就是喜妞。
解放后,有银曾经再度前往黄石打探喜妞,但这时喜妞已不知所踪,有人传说她解放后嫁人了,有人传说她意外死在工棚里,尸体好久才被人发现。有银的心中,喜妞就还是以前的模样。
随着晚境的到来,有银满脑子都是旧时代的影像。有银开始离家出走。家里找了几次,终于发现他的规律。他总是不声不响就走到了蓼溪,总是不知不觉就爬上了树梢上那个木台,坐在那里远眺。
没有人上过那个台子,没有人他看到了什么。事实前,木台的正前方就是滚滚东来的梅江,是蛇迳上的青山绿树,和周而复始升起的太阳。有银像是得上魔怔,总是往蓼溪走,总是爬到树上去坐,一坐就是老半天。
江景其实天天相似。但树下的风光却有时不同。有一个集日,有银看到了渡船。那是上午八九点钟,正是乡民赶圩的时间,对岸的人不断往渡船上挤。
小猪在笼里吱吱叫着,装西瓜的箩筐压在船棚顶上,自行车,稻谷,蔬菜,把木船挤得像一条小街巷。渡工慢腾腾地竹篙一点,码头上还有人挑着担子在挥手。但渡船不再拢岸,往江面撑去。
正是夏天水浅季节,渡船泊在枫树下一个深潭里。刚进入深潭中心,几只小猪在笼子里乱蹿,主人赶紧前往扶住,船只跟着晃荡起来,几位初次坐船的新妇慌张起来,大叫尖叫,人们随着她的叫声脚步摇晃,船身开始侧斜,江水灌进了船舱。
顿时,船上的局面无法控制,一片尖叫声和呼喊声从江面传到岸上,从岸上传到小镇。江面上水花飞溅,不会水的人们在江面上扑腾,没来得及上渡船的人们目瞪口呆,之后很快醒悟过来,大声叫喊亲友的名字。
那一天,码头的沙滩里摆着几十具尸体,像是炸药响过之后沙滩上涌起的死鱼。有银坐在木台上,怔怔地看着,嘴里喃喃地说,喜妞,好在你不在这只船里。
不久,有银在高台上看到,渡船依旧来往,而上游不远处慢慢筑起了桥礅,有银数了数,有九个大孔。
一个喜庆的日子,有银看到树下摆放着许多餐桌。人们把喜宴安排在林子里,香气传到了树上,有银吸了吸鼻子,涎水直流。但他没有受此诱惑,很快又把目光投到了远处,投向了东方。尽管那里只有江水滔滔,一片空无,但有银的目光里充满内容。时而是白帆点点,时而是木排奔放。
看累了,有银又往树下看去。这时一个盲人引起了有银的关注。他眼睛时时向天仰起,仿佛看到了什么好光景,眼角时时露出微笑。有银想起来,这是一个叫老龚的瞎子。
听说老龚曾经在供销社工作,搬货,挑水,搞卫生,是一个“闭着眼睛”勤快人。后来自学了一手说唱功夫,更是受到梅江边乡亲们的尊敬和欢迎。“自从盘古开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”,有银记得,这种盲艺人公式化的开场,总是给乡村带来突然的安宁。
在冬夜,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火笼,围拢着老龚,《才郎别店》《鲤鱼歌》……这些专劝恶从善的段子随着二胡声抑扬顿挫起来。老龚永远是一身灰布衣的装束,唱到沉痛处欲断未断的声情,仿佛内心睁开了一双透亮的眼睛,看清了人世的炎凉,让乡民心曲随之宛转,泪花盈盈。
这天老龚不知道参加了哪个亲朋的喜宴,也许是吃得过于满意,他走到码头上,探身洗手,不料足下一空,人滚落江水之中。码头离树林子有点远,有银大声想大声呼喊,却怎么也喊不出来。那些吃酒宴的人依然言笑晏晏,不知道悲剧正在发生。
有银呆呆地坐在木台上。这时有个小孩子朝树上一指,树上住着人!快来看,树上住着人。大人说,是个疯子,住了好长时间了,不必理他。
有银继续超然地俯瞰着人世。有一天,树林子里突然冒出了许多人。两个带着金项链的人把小车停在了林子外,向林子里走来。两人戴着太阳镜,叨着一支香烟,在林子里转来转去。
终于,两人在一棵树下站住,那棵树下站着另一个人,脸上一粒煤埋在皮肤之下,像一朵蓝色的火焰,又像一座即将爆炸的矿山。金项链说,你说吧,约我们在这里见面,今天想怎么了断。
对方说,很简单,你结清我的工资,我们就两清,不结清工资,就别想走人!有银想起来了,这情景有点像当年的黄石,犯了错的店铺伙计被扣下工钱,那些横一点的就会去找东家要钱。